三十三

醒来读到微信,朋友热情洋溢祝贺我第15个十八岁生日快乐。心里悚然一惊,今天我就满三十三岁了。男人十八一朵花,花开至此也快漫山遍野了。

并非故作玄虚,生日不至于抛到脑后——昨晚还在听母亲愉快地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夜晚,舅舅怎样用单车带着即将临盆的她奔走于医院之间,而父亲在部队,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只不过而立之后,每年今日所经历的,已简化成数字的累加,实在无力扣动心弦。今日的我较之去年,虚长一岁,刮过365次胡须,洗过365次澡,既没有长高,也未曾发胖,白发冒出几根,皱纹长出几条,欣欣然一笑而过。就像秒针从59归零,没人在意那一瞬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可最终还是以生日的名义,完成了一整天任何工作尽忽略的壮举。下午去咖啡店读书小坐,发现沿途树木竟有几棵悄悄泛出些许枯红,有的枝桠被剪,有的在兀自蜕皮。如果仔细瞧,沿途的行人也已经换上秋装,只不过更多的人以为仍在度夏,该跑步的跑步,该乞讨的乞讨。现世光影,一直如此这般地上演。

我在某个时刻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落地窗,这样的深秋,咖啡店里这样与时令格格不入的圣诞旋律。在金士顿大道边,田纳西的慵懒也曾赠予大地同样的金色夕阳。那年我二十五岁,没有能力为自己写一首歌,只能在陈珊妮旖旎的吟唱中打转。“亲爱的,你在烦恼些什么呢?”

时至今日,当我回溯我那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的终点,我依旧可以准确地捕捉到那个午后,一颗在貌似平静的秋高气爽中,无所适从的空空荡荡的心。它的影子道出我的身世,令我感到踏实,我便俨若有会于心。在那以后,江河入海,万物生长。

这个世界用了八年光阴使我明白,命运只不过曾经拍拍我的肩,毫不见外地冲我做过一个鬼脸。我花了三十三年才懂得,命运是仁慈的,它赋予我爱的能力,又慷慨赠予我爱情。仿佛在说,祝你好胃口,然后端上一盘鱼香肉丝。

索尔仁尼琴说:“在一个比你开始时更高的精神层次结束你的一生,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别无其他。”感谢命运,带我走上这条路,你是我哥们儿。

伯克利
Nov 12, 2015

最后一次组会,空气里蔓延着懒洋洋和心不在焉,我在思维的间歇想起一首即将失传的歌谣,那是念小学的外公和外婆放寒假前,和全体同学行礼时唱的离别曲。不知道如今世界上还有几个人能将它完整唱出来,我可以。我在温暖的加州哼起这首老调子,眼前浮现出的,是1930年代乡村小学的操场上,一场大雪纷飞的梦。

寒冷有种不怒自威的力量,它让你在走出机场的那一刻汗毛倒竖,肌肉收缩,端正地行走。它充当一切道理与常识的代名词,教会你如何恭敬地对待这个太阳永远没法升得更高的世界,明白代价为何物。廉价的阳光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熟悉这寒冷,它划开我的灵魂,埋下一颗坚硬的种子,盖上一切黑暗,并毁掉所有钟表,这样便可瞒天过海,让它在对岸盛开。

如果你寻香而来,看到瑰丽的花瓣,那意味着我的失败。请取出我亲手赠予的铁镐,将它连根拔起,缠绕成火把,为你照亮回家的路。我将对此毫无怨言。我憎恶瑰丽,就如同我憎恶骄纵,憎恶愚蠢,憎恶浅表的趣味和内心的贫瘠。可是,亲爱的朋友,若你丢失了那把镐,就无人焚烧我腐朽的灵魂,也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的堕落。我为这个世界捏了一把汗。

其实我不欠这个世界什么,即使我向人间释放过一个恶魔,这是实话,这也没什么可骄傲的。我的债主是我自己,比如我该去看某一场电影,该去看望某个人,该把某个好故事写出来,但我没有。这或许解释了长久以来那个不断重复的噩梦:我穿上棉衣,戴上手套,却走进了莺歌燕舞的四月天里。我在醉人的阳光里汗如雨下,我在人们的嬉笑声中恼羞成怒,我转身要跑,面前的大厦早已不是我那在冰雪中矗立的红砖小屋。

我十指空空地到来,双手满满地离去,我不曾忘乎所以,却不小心让来路长满了野草。温暖令人舌根发软,如果你问我,这便是我在2014的全部体会。

Dec 19, 2014 17:19
东部

欧几里得之王

当你从旧金山金融街的水泥森林下钻进地铁,在令人心烦意乱的黑暗和噪声中穿过海湾最狭窄处,穿过奥克兰的海港,跟随学生模样的乘客下车,就会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伯克利市中心唯二的高楼之间,站在了人潮的浪尖之上。

如果没有雾,太阳的余晖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像开水泡展的茶叶,与海湾另一边的瑟缩不可同日而语。你还会发现街头不见了烈焰红唇走路比一阵风还快的白领丽人,取而代之的是斜斜挎一只书包,两手插口袋的懒洋洋的女学生,挪得那么慢,好像是专为了你的欣赏而存在的。
你听到一阵音乐,花坛那边有人弹着吉他唱起歌,如果运气好还能碰到打手鼓的,琴鼓相鸣,引得路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起身,踏着节拍摇头晃脑地跳起舞来。演奏者并不在意收入,他们弹了一首又一首,放在地上的草帽里始终半个子儿也没有。
没有什么比温暖又舒心的第一印象更难得,也没有什么比温暖又舒心的第一印象更短暂了。当你带着畅快的心情走向这座城市的深处,我的朋友,你也许会纳闷,为什么街边群众的打扮活像被困在黑煤窑的落难民工,为什么音乐家们虽然深情款款地唱着群众喜闻乐见的歌,身上却飘散出令人不禁落荒而逃的气味。

与八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共同战斗在这里的,还有数不胜数的流浪汉。

他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几乎无处不在,街道上、公园里、教堂前、餐馆外,他们有时非常安静地躺在草地上观察流云,有时突然从人行道上跳起来和往来行人击掌,有时全神贯注地博弈国际象棋,下得久了,就起身跟马路对面的伙伴扔飞盘。他们睡过每条街道,踏遍各个角落,天下之大,卧榻随处安放,可如果你认为他们的宿命是“流浪”,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如南方之于候鸟,天竺之于唐僧,他们心中的圣地无疑是位于电报街附近的人民公园(People’s Park)。

人民公园是一座五十米见方的街心公园,三面植树,中央一座草坪,北面是块篮球场。在左翼思潮风起云涌的年代,学生和市民趁加州大学囊中羞涩无暇大兴土木之际占领了这块弹丸之地,大搞绿化,并以人民的崇高名义命名之。可惜革命浪漫主义情怀迎来的却是敌对势力的无情镇压,最终这场运动在棍棒和催泪瓦斯的淫威下流产,并酿出了无辜学生死亡的悲剧。暴力清场的幕后黑手,正是那位曾经的好莱坞影星,罗纳德·里根。

当愤怒的大潮退去,人们惊奇地发现,革命的沙滩上只剩下这些抽着大麻无所事事的嬉皮士。

究其无所事事的原因,曾有新闻系的学生追踪采访,做长篇报道,讲述流浪汉自己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心酸和眼泪。但他们中的许多,似乎永远不打算从嬉皮生活的浴缸里爬出来,而那些剪掉长发换身行头重新回归庸俗生活的昔日伙伴,恐怕也为他们所不齿。如果说硅谷高学历的软件工程师穷其一生努力,买下豪宅一座,终得以在后院享受加州汹涌的日光浴,那么人民公园的主人,算得上彻头彻尾的人生赢家。
他们牵着面目哀伤的狗,免费晒着太阳,免费瞧着姑娘,免费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们竟然还免费吃上了饭。

有的教堂每周定点开门迎客,时候尚早街边就秩序井然地排起了长队;有的慈善机构干脆温暖送上门,在公园里摆开长桌,令大伙足不出户便可饱餐一顿。虽然布施背后必定闪烁着善心的光芒,拒敌于千里之外的皎洁也未尝没有,因为得陇望蜀的家伙总是大有人在。
对于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学校南边的饮食街是讨饭的不二选择,店家鳞次栉比,生意兴隆,露天就餐区的存在可以使他们免遭驱逐。而坐在饭桌上的,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退休大妈,最容易动恻隐之心的大学生。要一口饭吃,连嘴都不必张,只消在桌边流连即可。我曾经目睹一位女同学,只因不争气地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毅然将刚上桌的美味分出小半送到一位长发飘飘的流浪汉面前,没料想食不对味,对方只是闻了闻便眉头一皱,将食物送进了垃圾箱。四座皆惊。
然而人类的善良却如永不枯竭的山泉,在流淌了千年之后,无意在一块小石头前停住脚步。后来在汉堡店,我见到一位企图闯进柜台要饭的流浪汉。先于他神志恍惚口齿不清的面孔而出现的,是慑人魂魄的恶臭,它勾起了我对最恶劣的流动厕所的回忆。可我坐在角落,无处可退,只好捂住鼻子勉强压制胃里的翻江倒海。店家倒也客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诺只要出门就奉送套餐一份,但好话说尽,哥们就是不走,逼得店家只得报警。警车一到,这边厢神智立刻复原,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束手就擒。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一位食客大约是可怜他,闹了这么一出还是腹中空空,就把自己的饭端了出去,回头来再点一份,店家也不收钱。流浪汉双手拷在身后,动弹不得,警察于是捏着汉堡喂他。警灯闪烁,往来车辆都小心让过,肥壮的警察也不着急,看他吞下一口,便把包装纸扯下一段,再送到嘴边。

平心而论,流浪汉们并非一味索取,他们也在为社区积极做出贡献。比如时常在南校门“言论自由广场”游荡的白胡子老头,在翻垃圾收废品的同时,非常注意将对自己无用的物件重新分类,确保它们投入正确的垃圾桶。又比如住所附近经常管我要香烟的那几位,在遭到拒绝后不羞不恼,反而善意地提醒我吸烟有害健康。

刚搬来那几天,学校还未开学,街道显得萧条,尤其是日薄西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我开始注意到实验室楼下,欧几里得路上似乎有个一成不变的身影,一袭黑衣,双肩背书包,书包带上挂着运动鞋,斩钉截铁地站在咖啡馆门口。他张扬的发型和黝黑的面庞颇有几分神似雷鬼歌手Bob Marley, 一副眼镜又带出斯文。他非常安静,从不主动伸手,只是守株待兔般地,端着个搪瓷缸子等待硬币投入时的叮当一声响,以至于从他身边经过,就像走过一棵矮树。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说得清他究竟是哪年哪月破土而出的。
冬去春来,转眼夏天也过去很久,对每个身在伯克利的人来说,寒暑的交替以一种温和到无法察觉的形态进行着。天空永远飘着秋日的云,空气里弥漫着秋日的凉爽,而欧几里得路上,永远矗立着蓬头垢面的Bob Marley. 他可能刚从睡梦中起身,像个骄傲的王,若有所思地俯视着欧几里得路上如子民般东游西荡的人们。

Nov 15, 2014  23:08
Berkeley

当我们谈论足球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有位姑娘气急败坏地抱怨:一连好多天了,无论什么时候打开微信朋友圈,肯定会被世界杯的消息刷屏,还有完没完。我笑答:你终于明白当你们无休止地谈论来自星星的都教授时,我们的感受了。

就像我摸不到关于啤酒和炸鸡的兴奋点一样,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也没法体会看球看到手心冒汗背心发凉的乐趣,但正如启蒙运动的旗手伏尔泰所言,人民群众拥有格调低下的权利,[1]它与生俱来,神圣不可侵犯。唯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填平心中的沟壑,继续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甚至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哪怕此时对面正坐着一位利物浦球迷。

当我们谈论足球时,缺少立足的阵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地理纽带的威力大到情不自禁,如果你是一个河南人,那么建业队、中国队和荷兰队都是天然的选择。其实合理的标准远不止地理因素,它的范围极为宽泛,你可以因为收集打有马赛克的影片而喜欢红白棋格球衫的克罗地亚,可以出于对跳水的兴趣爱上巴塞罗那,也可以因为热爱园艺而力挺拥有C罗那样精致眉毛的葡萄牙。就我而言,那粒在玫瑰碗盛夏的热浪中高高飞出门楣的点球成就了最初的一切。

选择支持怎样的球队固然无可指摘,重新站队却要三思而后行。因为当我们谈论足球时,墙头草会招致鄙夷,嫌贫爱富更令人不齿,哪怕自己在过去的一年中为了两万年薪跳槽三次,我们依然义正辞严地大骂那些为了钱(或者奖杯)闹转会的球员,更不要说转换阵营的球迷了。我承认这看起来有点精神分裂,但另一件事实是,对于那些用整个职业生涯效忠于俱乐部的楷模,比如马尔蒂尼、萨内蒂和巴蒂斯图塔,我们绝不吝惜每一句赞美,忠诚是无价的。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为他们统统授勋,就像弗格森那样。从这个角度说,甚至连温格都配得上。

当我们谈论足球时,我们忽然产生了对美的敏感,这种感觉似乎从最后一次恋爱后就消失了。德国人工业产品般的精确度是艺术,皮尔洛的头发和勺子点球是艺术,罗本的速度、巴洛特利的肌肉,连克洛泽只完成了一半的空翻也是艺术。哦对,还要算上杰拉德的回传。

当我们谈论足球时,没有中立情况的存在。钟爱的球队不在场上?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偷偷选好了座位。塔希提,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准位置的国家,名字都是刚听说,不存在海外关系,更不会去留学工作度蜜月,但当他们站在联合会杯的赛场上,当听说他们只有一名职业球员时,你不禁心潮澎湃,立即成为了大洋洲的一份子。或者当你不怀好意地坐观英格兰落后于乌拉圭,准备欢送他们回家时,那个叫兰伯特的大个子替补上场,突然打乱了你的如意算盘,尽管心情矛盾,还是暗地里希望这个曾经的甜菜罐头厂工人能够进个球,完成一部灰姑娘童话。
说到底,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们,喜欢的终究是这种大器晚成、草根逆袭或者浪子回头的俗套剧情。

我们如此博爱,又如此苛责。在苏亚雷斯再次露出锋利门牙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沸腾了,即使非意大利拥趸的球迷们也义愤填膺,甚至爆发出了不严惩就抵制的威胁。那片绿茵场放佛衍生出漫长而模糊的边界,产生别样的意象,它不再是22个人奔跑的游戏,它关于公允,关于权力的正义,即使我们明白发生在这儿的一切不过是这不择手段的世界的微小投影。
公平、尊严、忠诚和道德,这或许是香克利所说的足球无关生死,但高于生死的含义,我们拧开电视,放纵飙升的肾上腺素,甚至哭,在虚妄的乌托邦中假装那是自己据守的信条甚至信仰。而事实是,面对真实的世界,我们可能早就顺从了另一套规则。

我想象那些在东半球的黑夜中看完世界杯的人们,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夹着公文包走出家门,在公车上开始又一天的奔忙。天那么亮,车水马龙,球场上的拼杀就像一场梦。当他们谈论足球时,有的人得意地笑笑,有的人叹着气摇摇头,有的人绘声绘色地讲着网上学来的笑话。比赛结束了,生活得继续。

[1] 雅克·卢梭,《日本球迷捡垃圾现象起源于韩国初探》(2014

June 27, 2014  23:28
伯克利

都柏林的灯塔

如此说来,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春假留给了都柏林。转眼已是一年有余。

都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惭愧的是我书翻得不勤,路走得更少,说到底是懒惰。足不出户,却非常眼馋旅游手册,就是在书店里占满一面墙,书脊上花花绿绿印着许多遥远地名的那种书,或许因为它们试图为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分门别类的雄心,也或许因为它们代表了某个苍白时代的前夜,从那以后,智能手机像暖冬一样降临在每个旅人的身上。于是我特意为都柏林备置了一本旅行手册,做足功课,贴上密密麻麻的标签,虽然来去之间,区区四天而已。待画着三叶草的飞机落地,甩开电话和网络,由它带着我们走上都柏林绿色的街头。

那些标签大多体现了我对科学、体育和文化的一贯热爱,比如参观吉尼斯(Guinness)啤酒厂,去Woolshed酒吧看足球比赛直播,品尝地道爱尔兰咖啡,那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的部分则是:借参观喝酒,借看球喝酒,以及借喝咖啡喝酒。畅饮之余,也不忘做好一位游客的本分:游览三一学院图书馆,在Grafton街的书店买本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以及去爱尔兰民谣现场凑凑热闹。

像大部分人一样,我对这个国家知之甚少,文学其一,音乐其二,政治其三,都流于表面,只在潜意识中将有关英国的影像投射于它身上。在长达两百多年殖民的岁月里,爱尔兰这座绿岛确曾饱受威权高压,现在英国佬撤了,却没挥一挥手带走那些云彩。都柏林每天愁云惨淡,细雨靡靡微微,似乎只是将将打湿衣裳,寒气却直抵皮肤。

所以这天当太阳难得从层云后探出头,煌煌然照在身上时,我认定这彰显了某种不可言传的天意,当机立断动身去海边。

所以,在纷乱的标签里,不容错过的只有一个:灯塔。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灯塔都配得上探访这个词,至少是曾经,因为它们必须被建造在孤绝的地点,不是濒水的山崖之上就是岸边的乱礁之中,风疾浪高,即便在波光潋滟的时节,也不过是孤独地晒太阳罢了。它们像被放逐的囚徒,被永远隔绝在人世的温情之外,如果有专人守护,相依为命,那情形想来只会更加凄惨。没有勇气掀翻生活的我,去探访每一座灯塔,像它们那样站立一会,算是保留一种廉价的姿态。

上车,向司机问清了方向,他拍拍胸脯说到站会打招呼,尽管放心。车沿着利菲河南岸开出不远,天际线豁然开朗,市中心虽然没有摩天大楼,房屋鳞次栉比地在狭小街道上排开,商铺云集,招牌林立,多少显得逼仄。近郊地带的布局则属于现代意义上的都市,工业痕迹被休闲商业抹去,联排别墅错落有致,道路谈不上宽阔,而交通出人意料地顺畅。不一会就开始有乘客提醒我准备下车,原来问路的剧情大家都牢记在心。都柏林人有时热情得令人无法招架,实与这阴沉的天气格格不入,我的经验是如果在街头稍有踟蹰,就立刻有人停下脚步准备提供帮助,以至于到后来为了不搅扰别人,我甚至不敢轻易打开地图。

于是我开始往门口移动,却被司机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我没忘,只不过前面有条风景更好的路,所以你稍安勿躁,再等两站。然后立即不由分说地介绍他的工作、家庭以及这一带的变迁。回想起来,除了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行道树,我只记得他说眼下开车靠谱的人太稀罕,以及他有个机械工程师儿子在贝尔法斯特工作。车门打开前,他终于忍不住嘲笑了我的美国口音,然后把手指向远方,说,一直走。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已经被他扔出好几公里开外。我们沿着海滩一路前进,期初还碰到不少跑步和遛狗的人,越走人烟越稀少,空气中腥味越来越重,我们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却怎么也看不到海岸的边际。似乎循环播放的录像,一模一样的树木在左边重复出现,大海在右手边却丝毫不变。当脚下的柏油路换成砂石路的时候,树林之中迎面闪出一座硕大的火电站。画着红白条纹的烟囱高耸入云,大门紧锁,周遭静得出奇,只有白色蒸汽徐徐冒出,融入逐渐聚拢的薄雾中。绕过烟囱,我们才注意到,灯塔极其细小地站立在海角栈桥的尽头。

海上起了风,裹挟着海峡上空灰色的云团,使斜阳的光线一寸寸暗淡下去。从灯塔望过去,水泥色的发电厂只剩轮廓,两根烟囱浮在空中,散发出某种末世的景象。栈桥上的折返最终耗尽了体力,当我们手脚冰凉地回到电站门口时,剩余的路程仿佛变成了一柄高悬的利剑,驱赶着我们寻求帮助。恰在此时,一辆运转吃力的汽车翩然而至,司机像老朋友一样打开车门,拧开暖气,在一路说笑声中将我们送往最近的车站。当我们在回城的公车上熟睡时,这位商场售货员或许如他所说,正站在校门口等儿子放学。我们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个绿油油的国家,友善、热情自不待言,可那里毕竟没有椰林飘香,从他们的民谣中听不出纯粹的欢快。走在栈桥上的那个下午,灯塔一点一点变大,我看到红色的墙,黑色的窗,和挂在生锈铁钉上的救生圈。海风强劲,吹透了我的身体,也吹透了任何一位曾经站立在此的都柏林人的心。几百年来,有多少人从这里启程,越过海峡,抵达彼岸的利物浦,在别人的土地上为自己争取昂贵的自由;又有多少人,在这里翘首企盼,满载亲人讯息的邮轮,缓缓驶入海港。都柏林,这块绿岛的心脏,欧洲的边陲,就像那座灯塔,始终没有停止对世界的张望。

Apr 11, 2014 21:47
伯克利

梦游

朋友在微博上问所有人:你为何需要旅行?

我搜枯索肠,在贫瘠的旅行记忆库里翻找,不得要领,似乎每次的出发都怀着不同的动机。那些在路上的见闻虽然浩如烟海,却浅浅淡淡,一伸手就能打得支离破碎。许是由于时空的快速切换阻断了某种承诺的发生,也阻止了深入琐碎生活的可能,于是意外戴上了超然物外的洒脱。最后卸下行囊,回到最不堪的原点,光鲜的触觉固化为一张相片,一个纪念品,或者数字地图上红色的图钉标记。

如此说来,这与那些存在于社交网络上的扰民式旅游没什么分别,不厌其烦地拍照发微博,大张旗鼓地签到,恨不得每一根鱼刺都值得千万级像素的特写。不提也罢。

傍晚从健身房出来,按下行人通行按钮,挤在人群里等待绿灯,骑上车过马路,越南米粉店门口车满为患,朝乐器店里张望一眼,每天都忙着给吉他换弦的人今天不在,到洗衣房左转,下坡,刹车,朝自行车店里张望一眼,人头攒动,右转,经过亮着绿灯的房子,一头扎进漆黑的小路,最后停在红砖房子前,锁车,取信,上楼。掏钥匙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分明又站在了从前的那个十字路口。

许多年前,夏天的末尾,看着同窗好友纷纷奔向他们向往已久的远大前程,我感到自己像一只秋天的蚂蚱,生不逢时又力不从心,被那个沉重的选择击打得虚弱不堪。我想我应该像一个踏实的年轻人一样穿上笔挺的衣服,走进熟悉的大楼里,去雄心勃勃地挣钱。但是总有一个身影,在入口拦住我,用上帝或者佛祖的口吻对我说,去吧,去陌生的地方,我许你这世界上最多的时间。

我不知道《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查尔斯是否也曾面临过这样的蛊惑。但即便是,在一文不名的大学毕业生和成功的股票交易员之间至少横亘着几座喜马拉雅山,我所能抛弃的也仅仅是一段摇摇欲坠的爱情。这么说吧,在逼仄的现实面前,对于任何一个像我一样胸无大志的人来说,这笔交易显得轻松又划算。我唯一的愿望,如果有的话,不过是避免被迫与比自己更索然无味的人打交道,我深知在那个臭棋篓子的世界里,我技不如人。

于是我决定花掉这些没用的时间,飞到世界的那一边去求学。追求选择的余地,成了旅行的全部意义。只不过这趟门出得有些远,也有些久。我穿梭在那些校园里,南方的潮湿,北方的严寒,西边的太阳,东边的月亮,乐此不疲。很多人来了又走,有的人成为长久的旅伴,好像仅仅一支烟或一杯酒的功夫,时间就像年轮一般,在我的心里刻下七道轮回。

七年里,我练就了独门绝活:打包走人。七年,结婚也该痒了。

有天晚上,酒喝得太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未来又一段的旅程,想到那些无可奈何终将在心里凋零的朋友,我的一切痕迹都将如沙滩般被退潮的大海一笔勾销,一股比陌生更大的孤独瞬间席卷了我,如芒在背,惶惶不可终日。我记起了身处墨西哥人的洪流中等待回美国的那个下午,试图与一对中国母子攀谈的吊诡场面,客家话、普通话、英语、西班牙语,我们手舞足蹈比划许久,却发现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是不是我和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我不知道在查尔斯自我放逐的岁月中,是不是也曾经一身虚汗地惊醒。当他与宿命搏斗时,会不会发觉搏斗这种姿势本身,也是种宿命。当他行将就木,心里泛起的,除了快乐,还有没有哪怕一丝别的味道。

好在那个身影及时现身,拦住了我。他用上帝或者佛祖的口吻对我说,去吧,去更陌生的地方,我许你这世界上最多的时间。这声音像一首轻柔的摇篮曲,熄灭了整个世界的灯,再次送我进入梦乡。也许是这样,所有的所有都需要一个意义,旅行如此,但梦游不。

Dec 6, 2013 01:32
Sparks

一部超长的音乐录影带

就让我们绕过那些冗长铺垫和虚张声势吧,今天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了不起的盖茨比》绝对可以称为文学名著的电影翻拍史上的一大败笔,如果还算不上是灾难的话。

它的预告片早在去年就粉墨登场,银幕在短短的几分钟中被插着羽毛的舞女和漫天飞舞的彩带填满,一次又一次,热闹非凡,令人误以为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导演(曾执导过《红磨坊》)矢志将菲茨杰拉德的不朽著作以歌舞片的形式重新诠释。现在看来,当真如此也未必不失为明智的选择,因为那至少与贯穿影片始终的MV拍摄风格若合符节,观众大概也不会因为时不时有旁白跃上屏幕而感到意外。反正我挺意外的,因为字幕随着叙述的进行逐渐展开又消失,和在KTV里看到的别无二致。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需要如此频繁的旁白?除非在文艺片中刻意为之(比如王家卫),否则大量的旁白只能被视为镜头语言缺乏力度的佐证。在这部影片中,尼克·卡拉威气若游丝的旁白既没有推动情节的发展,又败坏了观众总结和梳理剧情的兴致,它起到的效果仅仅类似于中学语文中最司空见惯的段落大意。

所以,第二个问题是,影片对尼克这个人物“物尽其用”了么?在小说里,他首先是故事的讲述者。并非每个故事都自然而然地存在讲述者,有时他们是隐形的,变成了观察者。导演保留这个角色可以看做是忠实原著。其次,他是情节的推动者,比如他创造了黛西·布坎南与盖茨比的重逢,安排了后者的葬礼,影片也没有偏离原著。然而,他同时也是一根人格标杆,代表了来自中西部的、传统的美国价值观,并与布坎南夫妇及乔丹·贝克小姐所代表的纽约式的价值取向相碰撞。在盖茨比和布坎南的主要矛盾之外,尼克和乔丹的关系形成了次要线索,从开始的情投意合到结局的不欢而散,菲茨杰拉德花费了不少笔墨来经营这段关系。很可惜,导演舍弃了它,后果就是电影的立体感被极大地弱化了,而我因此产生了如下怀疑。

第三个问题,导演是否对观众的理解能力信任不足?众所周知,《了不起的盖茨比》并不是一部悬疑小说,但这并不等同于它不能安插悬念的情节,当故事经过精心铺垫来到高潮阶段的时候,影片对两个关键情节的改动使得接下来的意外荡然无存。首先,小说并未直接写出布坎南告诉尼尔森凶手是盖茨比,这的事实是后来顺着目击者的证词和卡拉威的分析才得到的,因此盖茨比之死并非在大多数读者预料之中。其次,布坎南夫妇的消失在小说里是缺乏征兆的,因为他们的计划不曾被卡拉威猜到,这样的安排加重了盖茨比结局的悲剧性。当然,葬礼上无人前来的凄凉场景也更应当表现于画面而非旁白(又是该死的旁白)。就这样,原著的戏剧性只能以残破不全的形象面对电影观众,而最为讽刺的是,这本书作为美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美国可谓家喻户晓,更是很多中学必读作品,这令导演简化情节的用意看起来更像可笑的小聪明。

最后,我不得不对配乐表示失望。Jay-Z和碧昂斯固然大牌,曲调听来也不赖,但别忘了故事背景设定在1920年代,那时可没有这种风味。

当然,平心而论,影片中有些场景具备极强的表现力。譬如盖茨比在夜色中焦急等待卡拉威回来的那一幕,从对话开始的尴尬和小心,到知晓卡拉威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后的释然和欣喜,里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收放自如的表演令人赞叹。又比如黛西被翩然而至的花衬衣所震慑,如同迎接从天而降的幸福一般,最终醉倒在盖茨比的床榻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她浮华浅薄的本质。凯瑞·穆里根温柔的嗓音和天使般的面容使她具备了成为黛西的一切,除了与盖茨比之间短暂又迅猛的火花。

因此,尽管运用了大量的数字效果,镜头的快速旋转和切换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导演留给影迷和文学爱好者的终究只是一部充斥着肉体、爆破、华丽、混乱,以及不合时宜的配乐的超长的音乐录影带。

May 15, 2013  23:42
SC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亲爱的朋友,

收到你来信的那个下午,下了很大的雨,霎那之间天黑了一半,像有人张开幕布,谋划一场宏大的魔术。我在实验室,隔着窗观看路人猝不及防地奔跑躲雨,希望他们不要慌不择路躲进树下被闪电击中。我外婆说,小时候老家的人管夏天午后的雷雨叫“濛雨”,来势汹汹,村边的河因此水位大涨,有那么一两次还能见到挂在云端的旋风,仿佛龙低头吸水。她还说这样的雨会在次日甚至隔日再次来访,只是威力渐弱。第二天我守在窗口,却只看到阳光晴好,可能是还未入夏的缘故,也可能美国的雨只是雨。

总之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校园里的花次第开放,鼻子过敏的人次第打起喷嚏,等到树梢的嫩芽变成新叶,他们的痛苦也便告一段落,重新爱上大自然。我想起安娜堡的晚春,有时放学回家,敞开客厅的落地窗,看我的猫扭扭捏捏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踱向绿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花。她从不敢放开胆子接近远处的滑梯,即使大片的草地空空荡荡,她也只是卧在近处吃草,一有风吹草动便飞奔回家。可是关起门来她又依依不舍地在窗前流连,仿佛被拘押的囚徒。或许面对自由的兴奋,在恐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本地小超市里重新摆放了货架,贺卡和肉类做了邻居,面包们搬了整整一个街区,幸亏我只要一捆菠菜和一瓶橙汁,不然免不了会迷路。这个衰败的超市在过去三年里维持着老妇人般体面的稳重,任凭竞争对手又是打价格战又是搞内部装修,它一概置之不理。现在,或许是为了证明某种存在感,它终于肯伸伸胳膊,人为制造些小障碍了。你瞧,这就是我曾对你说的,平静而偏僻的生活。人们被这井然有序之中小小的扰动所吸引,哪儿新增一条公交线路,哪家餐馆换了新菜单,鸡毛蒜皮的话题,但会长久地衰变下去。这或许不刺激,但足够挑战观察力,因为我很难想象,当家门口的江面上飘过几千头死猪时,还有人会为点水蜻蜓制造的涟漪而抬一抬眼皮。

你在信中提到交朋友的问题,也引发了一些我的联想。我曾经把志趣相投看得很重,这是自然而然的,所谓物以类聚。它现在依然是个举足轻重的标准,所以无论远近,但凡球踢得好,懂音乐,爱读书,甚至喜欢喝酒的人都无形中在我的心目中加了分。不过这些理由终究有些形而上,“共同语言”是个开放而虚无的公共空间,并不说明人的品质。而要论及品质,善良,这个最基本最不起眼的标准却可能是一条最可疑的标签。

在你我的日常生活中,恐怕很难下决心将某人定义为“坏”,是啊,我们实在是遨游在“好人”的海洋里。我们兢兢业业又微不足道,早早学会一套夹起尾巴做人的中庸哲学,懂得在别人成功时发出赞美,在惨剧发生时表达同情,甚至开发出助人为乐的好习惯。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我们自己。这是文明的教化,也是社会的熏陶。最近我参加了一次对地震遇难同胞的悼念活动,几十号人手执蜡烛围成一圈,纪念也好哀思也罢,终究是妥善地表达了某种善意。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必须要好好感谢活动的组织者,因为他们为大家创造了展示善良的机会,虽然这种机会显得廉价。我不能指责因为吃晚饭而缺席的人们,更不能得出在他们心里这些死去的同胞还不如一顿晚饭珍贵的结论,就如同我不应由于未能像志愿者那样帮助灾民就鄙视自己一样。说到底,我只是比他们拥有更强的对于某种证明的需要。

长久以来,善良一直是以做过什么的形式存在着,一个人通过定向投放的方式就能轻松获得这项称号,例如向乞丐掷出几枚硬币或者喂养一窝流浪猫。善良是一种帮助(或施舍)。现在我觉得善良,恰恰相反,应当是以不做什么为准则的。因为前者的成本太低,从本质上说,一位富豪捐出十万块钱和我参加哀思活动的代价都可忽略不计。而后者,在恪守本分的前提下,则体现出对所有人的尊重。

我曾经有这么一位女同学,她的母亲是学校老师,和蔼可亲关心同学,所以人缘极好。后来我偶然得知,这位老师为了让女儿“近朱者赤”,请班主任安排她和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坐同桌。在同桌随机安排定时更换的那两年,她始终紧挨着班里的前三名。她的母亲也因此被我认定是个不善良的好人,因为她逾越了教师的本分,造成了对大多数的不公平。

这让我想起电影《窃听风暴》里的那位不苟言笑的秘密警察,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监视普通人的一举一动,帮助当局铲除异己分子,他的理论高深工作卓有成绩,经他手从世界上消失的人不计其数。有天他在回家的电梯里遇到一个小孩,小孩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坏人,因为自己父亲被秘密抓走了,出于职业习惯他询问那小孩的名字。但是,戏剧性的变化在这一刻发生,他问完之后突然改口,说自己是问足球叫什么名字。小孩一头雾水,嘟囔着说,足球还有什么名字。

每个人,只要他愿意,都能呈现出足够的理由为自己错误甚至肮脏的行为辩护,职责、人际等等,然后躲进其他身份中去,变成好父亲,好丈夫,好邻居,变成富有爱心的普通人,然后在可怜的心安理得中慢慢老去。没人追究,因为我们说服自己是时代或境遇造就了这一切,我们耸耸肩,现实如此,有什么办法?但是那个秘密警察,在电梯里完成了对职责和体质的背叛,推翻了从前,守住了底线,也进化成为一个真正善良的人。

这部电影的英译名是《别人的生活》,我想它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善良的本意,即恪守做人的本分,对破坏别人生活的命令或诱惑冷眼旁观。贵如巨贾,贱如草芥,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刻。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善良。这样的品质,比一百万个志趣相投还重要。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最后,我想送给你几句里尔克的诗作别。希望你一切顺利。朋友,我们下次见。

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May 1, 2013  2:46
SC

世界末日

如果世界在今天崩塌
我应该亲自为你关掉台灯
不要像昨天那样,局促地劳作
我忘了理直气壮的味道

如果世界转眼成废墟
我应该坐下来拟一份遗嘱
决定谁带走我的书,谁弹我的琴
谁在我的灵魂里起床

如果世界不会再停留
我应该沐浴更衣略备薄酒
迎候死神翩翩到来,说服他摘掉
淹没在你胸中的玩偶

如果世界到不了彼岸
我应该将自己的影子解散
然后烧掉多余的信纸,望着窗外
等待梅花落满南山

如果故事就这样到了尽头
那么正合我意,因为这一次
我终于可以两手空空
终于不必说再见

Dec 21, 2012  20:46
SC

上台

多年以后,我站在灯光炽热的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想起的是陪霸哥从西安坐火车翻越秦岭的那个晚上。那趟普快列车的车厢堪比烤炉,尽管风扇斩钉截铁地摇着头,制造出来的不过是些炎热的噪音罢了。车窗大开着,也无济于事,因为风吹不透层层叠叠坐卧不宁的旅客。我们都在盼望车停下来,随便什么荒郊野岭的小站都可以,大家好歹下去喘口气,晾一晾汗湿的衣服,也好回来接着受这份罪。

可它只是温吞而傲慢地往前开。霸哥耐不住苦闷,凑到隔壁牌桌上去了。我心烦意乱,书读不下去,音乐听不进,不断懊悔的是自己没有早些排队去买空调车票。就在我以为烦躁将会以稳定而无声的方式持续下去,直到第二天被这个铁皮怪物从腹腔吐出时,一位陌生姑娘挺身而出,挽救了这颓唐的夜晚。

她问我:你是不是搞音乐的?

搞音乐的?这个词云山雾罩,它究竟应该指那种摸到黑白键就像触电般面部肌肉抽搐不能自已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星期天开个二胡古筝电子琴培训班专等铁了心要让孩子在起跑线上就把其他小朋友都干掉的家长们上门送钱的音乐老师,还是地下道里费尽心机先在琴箱上撒几块钱证明生意不赖才开始弹吉他卖唱的年轻人?我没有仔细琢磨,因为无论哪种都与我无关,我只能如实相告。她起初不信,目光四下搜寻诸如琴盒之类的物证,直到人证霸哥现身说法此事才告一段落。最后,姑娘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

在此之前,我的身份曾经是画画的、学建筑的、诗人、演员等等,纵然我只不过是个会做实验会写程序的本分的工科生,满足于一年出入几次KTV. 我明白这一切误会的发生皆因理发贵,而且越来越贵,当然,或有懒惰的成分在内。总之,那几天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恰好是我此生见识最短之时,陌生人有此一问,不算出乎意料,些许尴尬也很快便融化在潮热的空气中。

可是,搞音乐,这是多么令人为之一爽的说法。尤其这个“搞”字,夹杂着气势磅礴又放荡不羁的味道,比“玩”专注,比“做”自由,时而惊世骇俗,时而柔情万种,少一分不足,多一寸有余。那一年我刚开始学着写故事,相形之下,“写小说”就显得太学院,缺少了恣意江湖的快乐。倥偬的铁道声在山间传递,夜色依旧,炎热依旧,但在心里,又似乎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它催生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翩翩地飘着,飞不高却始终不肯着陆。

站在台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捏着拨片的手湿漉漉的,我想到九爷教我弹吉他的情形。他总说,你练上几个月就能超过我了,这句话我也跟别人讲过,只不过他那算谦虚,我这是诚实。按住第一个和弦的时候我就清楚,无论多少年过去,自己的水准或许也只能徘徊在孩童咿呀学语的阶段,不过那也是种幸运,因为缺了天分,少了患得患失,原始的冲动才能透过粗糙的质感释放出来。

生活是棵枝繁叶茂的树,地面上的一切永远向着天空,永远欣欣向荣。而在阳光无法企及的土壤中,盘根错节纷杂曲折,那才是湿冷的真实,是所有力量的源泉。当然要像树根一样闭上眼睛一头扎进去,这种决绝流淌在我们的血管中。可是亲爱的,还有什么会比周而复始的日子更无聊,更令人心碎。我们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在一整天空洞的热闹之后云淡风轻地安慰自己,或者互相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或者真的需要依赖于那些虚情假意的心灵鸡汤?

终究还是需要对自己诚实。我们的心是黑的,我们的手是脏的,可即使再脏再黑,依然会有无法改变的事实和无法达成的目标在暗处佞笑。我们得像惊蛰过后的昆虫,钻出地面,甚至爬到树梢去看看云彩,看看远方,想想美好这件事。它没有想象中的遥远,当你拨动琴弦,写下一行诗,或者按下快门,美好就发生了。尽管是孤独的,但你会感觉到,曾有许多人,走过同样的路来到这里,欣赏过同样的风景。

当我在一片寂静中走上舞台,周身被这样的美好所包裹,我觉得,所谓幸福莫过于此。

Nov 5, 2012  00:28
State College